作为中国古代“浪子回头”的经典,“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近期更因为以之为名的电影热映而再度为国人所热议。但当世人再度认真翻看《晋书》中有关周处的传记时,就会发现,它如同所有看似美好的童话故事一样,“周处除三害”的背后,折射出了一个时代的风貌……
电影《周处除三害》中的角色陈桂林。来源/电影《周处除三害》截图
虽然《晋书》中并没有明确记载周处的出生年代,但后世学者还是根据陆机所撰的《晋平西将军周处碑》中提到的一些重要时间节点和历史事件,推断周处可能出生在公元236年至公元240年之间。
三国君主,从左至右依次为曹操、刘备、孙权。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当时的中国虽然依旧属于魏、蜀、吴三国鼎立的状态,但随着公元234年诸葛亮的病逝,那个英杰辈出、风云激荡的年代显然正渐渐远去,公元236年三月,辅佐过孙策、孙权两朝吴主的“辅吴将军”张昭以八十一岁的高龄去世。从此之后,东吴朝堂之上似乎再也没有敢和孙权“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了。公元240年,在夷陵之战中被迫率部北降的蜀汉将领黄权病逝。虽然,此时的他已然贵为魏国车骑将军、仪同三司,但他的人生似乎始终都只是背景板:在黄权的身上,历史先后展现了刘璋的暗弱、刘备的仁德和曹丕的狡黠,唯独没有给他一个表现自己的舞台。
图为中国发行的《古典文学名著《三国演义》〉邮票,影写版印刷。来源/《世界军事名人邮票800枚》,王晓建著,解放军出版社 , 1999年同年,蜀汉政权的“中领军”向宠在征讨汉嘉郡(今四川雅安北)的蛮夷部落时不幸战死。作为荆州名士向朗的侄子,向宠很早便跟随在刘备的身边,在夷陵之战中更成功率部成建制撤离战场。但《三国志》中对他生平的记述仅区区152个字。以至于我们连他战死的那场战争的来龙去脉都不甚了了。如果不是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特意夸的那句“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或许他的名字不会为后世所熟悉。因为那是一个太多新星诞生而又泯灭的时代,以至于很多本已出类拔萃的人都被挤到了史书的边边角角。而周处的父亲周鲂也是其中之一。《三国志》中同样没有记载周鲂的生卒年代。后世只知道他是阳羡县(今江苏省宜兴市)人士,因“自幼好学”而被“举孝廉”,进而被东吴政权任命为宁国县县长、奋威将军孙瑜的长史、怀安县县长等职。公元222年,孙权因全琮在“洞口战役”中表现优异而升其为“绥南将军”、进封“钱唐县侯”。而周鲂也由此转任“钱唐国相”。然而,“洞口战役”本是吴军的一场惨败。自诩擅长水战的东吴军队在长江之中因遭遇大风而倾覆大量战船、溺死兵卒数千人。随后又被魏军臧霸所部攻破徐陵(今属江苏省镇江市)要塞,大量辎重被烧。在这一系列巨大的损失和伤亡面前,全琮只是因为杀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魏将尹卢便得到了如此高规格的封赏,东吴明眼人其实都知道不就是因为全琮是孙权的心腹、更有可能“接盘”孙权寡居的大女儿孙鲁班嘛!孙权影视形象。来源/电视剧《三国演义》截图
东吴朝野对全琮的这股怨气,最终在其封地“钱唐侯国”内集中爆发。因不满全琮家族的圈占土地、横征暴敛,以彭式为首的地方豪侠聚集在了一起并展开武装对抗。但身为“钱唐国相”的周鲂却抢先下手,在一个月内便将彭式等人各个击破,悉数问斩。周鲂在“钱唐国相”任上的出色表现,令其通过全琮步入了孙权的视野,并将其调任为丹阳郡西部都尉。作为吴国的一把手,孙权的这一安排显然是有其深意,丹阳郡西部乃是皖南山区,当地长期以来都遍布着山越百姓、汉族流民割据自守的山寨。周鲂作为丹阳郡西部都尉自然有责任将其一一拔除。眼见周鲂将丹阳郡西部治理得服服帖帖,孙权于公元225年又将其调任鄱阳郡太守。配合孙权调来的直属部队“解烦兵”,周鲂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平定了鄱阳郡当地数万之众的农民起义军。或许,正是因为周鲂在鄱阳郡杀戮太重、不得人心。魏国大司马、扬州牧曹休才相信其在当地混不下去、要投奔魏国。进而率步、骑十万人前往皖城接应周鲂的出降。以至于落入东吴大都督陆逊的伏击圈,最终兵败石亭。值得玩味的是,周鲂在石亭之战中以身为饵,可谓劳苦功高。但孙权也只是在战后升任其为“裨将军”,并给了一个没有实际封地的“关内侯”的爵位而已,并未将其调往中央、委以重任。周鲂也就这样“原地踏步”,足足在鄱阳郡当了十三年的太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如按周鲂公元225年前后调任鄱阳郡太守来算,其应该病故于公元239年左右。而此时的周处显然年纪幼小,很难真正地继承其父的政治遗产。好在周鲂生前应该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和财富,周处的童年时光大致也算得上是无忧无虑,并借助着营养方面的优势,练就了一身好体魄。是以《晋书》中称“(周)处少孤,未弱冠,膂力绝人”。以古人二十岁弱冠来算,此时血气方刚的周处恰好生活在东吴政权最为动荡的时期。在公元252年孙权去世之后,东吴便内讧不断,先是受命辅政的太傅诸葛恪诛杀了中书令、少傅孙弘。次年,伐魏兵败的诸葛恪又为宗室孙峻所杀。孙峻以丞相、大将军的身份把持东吴朝政之后,开始疯狂地迫害宗室、大臣。而公元256年孙峻病死后,其弟孙綝(chēn)更是变本加厉,公然于公元258年废黜了东吴第二任皇帝孙亮,改立孙权第六子孙休为帝。孰料,此时朝野上下对孙綝的不满已至顶点,孙休与张布、丁奉等将领合谋,以宫廷政变的方式杀了孙綝。东吴高层的惨烈内斗,不可避免地动摇了其统治基础。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周处这样一个“功臣子弟”,也因“品行不端”而遭到了乡里百姓的嫌弃。有趣的是,《晋书》中就周处之所以“为人所恶”给出的原因是然而,以“田猎”来锤炼弓马,本就是三国时代士族子弟的本分。曹植还特意在其《白马行》中盛赞过这种行为。红陶骑马狩猎俑。来源/故宫博物院
而所谓“细行”,指的也不过是小事、小节。虽然《尚书》中有“不矜细行,终累大德”的教训,曹丕也说过“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但这些都是对文人、名士的道德标准,要求周处这样一个少年游侠做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显然有些要求过高了。因此,真正导致周处不受待见的原因,其实隐藏在“纵情肆欲,州曲患之”之中。这里之所以《晋书》没有用“州郡患之”或“乡里患之”,是因为公元252年,孙权在病逝之前以行政法令的方式明确了东吴世家大族长期以来的“世袭领兵制”,由此,各级将领麾下的军队正式成为任其奴役驱使的“部曲”。尽管成为世家大族的“部曲”可以免除缴纳给国家的赋税,但是他们全年可自由支配的收入,还是要受到上级将领支出和经营状况的影响。如顾、陆、朱、张这些东吴顶级士族,往往对自身资产有着完善的管理体系和增值模式,在其麾下“部曲”不仅能够从“僮仆成军。闭门成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的产业集群中获取经济利益,还能在政治上被优先举荐。但周处的父亲周鲂本就门第不高,所依附的政治靠山也在公元257年因全怿于淮南前线叛降曹魏而倒台。政治上前途渺茫、经济上又不断因周处本人的“纵情肆欲”而不断失血,周氏的族人及部曲自然对其心存怨望。青瓷香薰,1953年江苏省宜兴市周处墓墩一号墓出土。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按照《晋书》中说法,周处本人对于下属的这种不满是有所感知的,并为此特意找了“部曲”中德高望重的“父老”谈心。在得知自己与“南山白额猛兽,长桥下蛟”并称为“三害”后,周处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在给出“若此为患,吾能除之”的承诺后,亲自组织了对周边恶兽的围猎。客观来说,周处敢于“入山射虎”“投水搏蛟”恰恰是因为其“好驰骋田猎”,而他对于部曲父老的恭敬表现已足以改变其“不修细行”的风评。然而,周氏族人及其麾下部曲,在周处搏杀“恶蛟”(推测为扬子鳄或大型水蛇)三天未归后,因误以为他已死,还是“皆相庆贺”。毕竟,相较于一个有担当的少年家主,还是自己手中的可支配收入和政治前途更重要。周处“入山射虎”“投水搏蛟”。来源/《世说新语 六朝的清谈》,蔡志忠编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0年虽然,周处最终除掉了“恶蛟”平安归来。但当他看到那场为他的“死亡”而欢呼的盛宴和庆典时,那个少年游侠的周处还是在那一刻“死”掉了……大多数民间改编版本的“周处除三害”,都以周处选择投身军旅、最终战死沙场收尾。但在真实的历史中,周处却是带着痛苦和疑惑,前往吴郡拜访了东吴的顶级豪门——陆氏。
此时,陆氏的家主是陆逊之子陆抗,但自公元245年,继承了陆逊的爵位和部曲之后,陆抗便刻意地远离政治中枢。因此周处登门投拜之时,陆抗正以镇军将军的身份驻守在西陵(今湖北宜昌西北)。出来接待周处的只能是留守家业的陆抗诸子。而陆抗已然成年的长子陆晏、次子陆景、三子陆玄皆在军中效力。是以,接待周处的任务自然便落在了陆抗留守吴郡的四子陆机和五子陆云的身上。此时陆机恰巧不在,倒是“少与兄(陆)机齐名,虽文章不及(陆)机,而持论过之”的陆云亲切接见了周处,并在聆听了周处“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将无及”的苦恼后,给出了“古人贵朝闻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忧名之不彰!”的安慰和勉励。拜访了陆云之后,周处洗心革面,以“言必忠信克己”的方式,开始营造自己“励志好学,有文思,志存义烈”的人设。很快便被征辟为了丞相属官—“东观左丞”。虽然只是一个负责“校书修史”的文职,但对周处而言这迈入仕途的一小步却是其人生的一大步。值得注意的是,周处拜访陆机之时,东吴第三代君主孙休已于公元260年病故,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出于自身政治利益的考量,推翻孙休传位其子的遗命,改立孙权第三子孙和之子孙皓为帝。而陆氏凭借着早年陆逊对孙和的支持,政治地位也跟着不断升高。公元266年,陆逊族侄陆凯出任东吴左丞相,陆氏在东吴政府内部一度达到了“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的极盛态势。虽然三年之后陆凯因病去世,但公元272年陆抗于西陵击退晋将羊祜进攻、攻杀叛将步阐,升任大司马,依旧牢牢地掌握东吴军权。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无数陆家的门生故吏以各种方式得到了征辟和升迁。因此周处的人生逆袭究竟源自“个人努力”还是“时代发展”,恐怕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作为东吴的亡国之君,孙皓在史书中风评极差。但在其败亡前夕,却出人意料地将周处由“东观左丞”擢升为“无难督”,统领直属于东吴君主的禁卫武装——“无难士”。正是基于这份知遇之恩,周处才在东吴灭亡之后,面对晋军主将王浑在酒酣耳熟之际说出那句“诸君亡国之余,得无(悲)戚乎?”的调侃,反唇相讥道:“汉末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戚,岂惟一人!”周处的这句话虽然是酒桌上的玩笑,却无意中戳到了晋国君臣的命门:虽然走完了“三辞三让”的受禅流程。但司马氏篡夺曹魏天下的故事不仅“路人皆知”,更无意中损害了众多曹魏官僚集团的利益。正是为了压制反对的声音,司马氏从“高平陵事变”开始便不断清洗曹氏、夏侯氏精英,不惜三次出兵淮南,以翦除毌丘俭、诸葛诞等地方实权派。但即便如此,朝野内外依旧有人或明或暗地以曹魏遗臣自居,更有众多野心家怀着“吾可取而代之”的想法在暗中蛰伏。而在一统天下之后,这种暗中发酵的力量,将更难被发现、更难被根除。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晋朝在东吴灭亡之后,开始大量征辟东南士族。公元289年,陆机、陆云两兄弟来到洛阳,文才倾动一时。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而周处也先后被任命为新平、广汉两郡的太守。有趣的是,虽然《晋书》中记载对周处在两地为官“抚和戎狄,叛羌归附,雍土美之”以及“郡多滞讼,有经三十年而不决者,处详其枉直,一朝决遣”。但周处在当地的任职时期却都不长。公元291年左右,周处以“散骑常侍”的身份进入中枢,晋惠帝司马衷对其似乎颇为信任,不仅纵容其在身边畅所欲言。更擢升其为富有弹劾之权的“御史中丞”。而周处在晋国朝野本就没有利益牵扯,到任之后果然放开手脚,史载“凡所纠劾,不避宠戚”,甚至梁王司马肜违法,周处也是照样弹劾无误。然而,司马肜终究是梁王。无论周处如何穷追猛打,也不可能伤及其分毫。公元296年,雍州地区爆发以氐族首领齐万年为首的大规模叛乱。痛恨周处的晋国官僚集体以“(周)处,吴之名将子也,忠烈果毅”为由,鼓动司马衷命周处领兵平叛。《历代帝王图》中的晋武帝司马炎。作者/(唐)阎立本,现藏波士顿美术馆群情汹汹之下,唯有同样为东吴降将的孙秀主动提醒周处此行的风险,并劝他以“家中尚有老母”为由推辞。但此时的周处已然没有了退路,从公元280年东吴灭亡至今,周处和众多东吴旧臣已融入晋国的官僚系统。其中,如陆机、陆云这般的世家子弟,虽然能够相对圆滑地处理与中原士族的关系,也难逃投闲置散的命运。而如周处这般渴望表现的,便只能成为司马氏打压群臣的工具。最终在官拜“征西大将军”的梁王司马肜统率下,率领五千兵马的周处被迫进攻七万叛军占据的梁山,在矢尽粮绝的情况之下,周处奋力死斗,却也无法改变全军覆没的命运。“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到此全部结束,司马氏这种任由各方势力相互消耗的方式,决定了周处最终的命运。1、《三国志》陈寿撰、裴松之注,中华书局出版,1999年2月2、《晋书》 房玄龄等 撰,中华书局出版,2000年4月3、《资治通鉴》司马光等撰 中华书局出版,2009年6月*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点击下方图片或长按下方图片识别二维码把历史私教装进口袋里